coffee

20世纪80年代,我还是东北某小县城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。记得有一次父亲的朋友去上海出差,回来时给我家带了一罐速溶咖啡和一罐咖啡伴侣,还配了一纸盒的方糖。“伴侣”这词儿颇值得玩味,对我仿佛是一种语言的启蒙。那位伯伯说:“怕苦就放一颗糖。”我和弟弟兴致勃勃尝过,并不觉得味道如何好,放了两颗糖,甜的味道覆盖了苦涩,才算勉强喝下。它的洋气使我们有了炫耀的资本——我们可是喝过咖啡的人。

青春萌动的年纪,电影院里上映了一部埃及电影《咖啡馆》,故事情节早已模糊不清,印象深的是电影的时长,大约也是看不太懂,坐在那里就觉得冗长乏味,后来居然有接吻镜头,当时那种惊世骇俗的感觉,无以言表。后来看《卡萨布兰卡》,被男女主人公凄美爱情打动的同时,电影咖啡馆中古色古香的氛围,让我内心的戏久久无法落幕。
文学作品中咖啡的出场率一样很高,这大概与作家的咖啡情结有关系。欧洲许多作家习惯坐在咖啡馆里写作,据说有的作家长期待在一家店,此念执矣。
8年前我去捷克,在布拉格街头一路寻访卡夫卡足迹,按图索骥找到了卡夫卡当年经常光顾的咖啡馆,房舍古老,举架幽深,玫瑰色的墙壁与贝壳吊灯相映,咖啡入喉的瞬间,脑海里冒出一个幼稚的问题,我如果每天光顾咖啡馆,能不能也写出《变形记》这样的作品?答案是当然不能,我和卡夫卡之间隔着的,不只是咖啡馆。大约每个有文学情结的人置身于此,内心都会涌起波澜。虽说内部装饰与当年已大相径庭,一位伟大作家的笔耕之处, 一切都被其力量加持着,他的精神隐在光里,隐在尘里,与路过的人无声交谈。

如果说我的骨子里还有几分文艺气质,大约与这些咖啡元素有意无意地植入有点关系。但是懂得享受咖啡时,已经年过不惑。
人生的前半段在摸爬滚打中度过,日子稳定下来,就像爬了一座高山后落脚于地面的踏实,内心笃定,生活逐渐从粗糙向精致前进了一小步。朋友送了意式咖啡机,我尝试摸索着调制一杯属于自己思路的咖啡,拉花技术不行,美感上就有遗憾。偶尔会去咖啡店,要一杯拿铁,或者澳白,好看的样子让我舍不得动一下,看上一会儿,终于搅动几下,小口地啜饮,绵密丝滑的幸福感,格外珍惜。
外出旅行,在城市或者山水之间,若有一杯咖啡,那时候的心境、风景,完全不一样了。比如原有90分的舒适感,因为一杯咖啡的介入,可以打满分。
尼泊尔,帕坦杜巴广场,我爬上四层老楼的咖啡馆,坐于窗口前,目光所及是古代与现代交错,竟恐时光恍惚得稍纵即逝。
厦门,鼓浪屿中华路的小院里,见老建筑的沉稳和三角梅的活泼被卡布奇诺11分满的奶泡晃晃悠悠地映衬,陡生今夕何夕之感。
上海,武康路,两杯手冲,与友人对坐,透过明亮的窗,看落光了叶子的法桐在阴郁的天空下风骨毕现。

重庆,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,轮船汽笛悠长的一声嘶鸣,在我恰好端起咖啡的一刻,像是祝福船上的人,一路平安。
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,我带75岁的母亲游走云南普洱。一天午后,在一片稻田边上的子元露天咖啡店,我们围炉而坐。我喝一杯现磨小粒咖啡,她喝清水,旁侧稻草人安静相伴。我问她,妈,你记得咱家第一次喝咖啡吗?她不假思索:“你周大爷从上海带来的,一罐是咖啡色盖子,一罐是乳白色盖子的。”我妈悠悠说起的,像是昨天的事。
这属于我们共同的记忆。尽管,其事、其时,已过了40年。